《文明的经纬:纺织品如何塑造世界》
[美]弗吉尼亚·波斯特雷尔著
张洁译
索·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文明的经纬》是一部揭示纺织与人类文明关系的杰作,向我们展示了一件件普通布匹背后的非凡故事。丰富的图文资料使得每一页都生动有趣,作者弗吉尼亚·波斯特雷尔带领我们穿梭于丝线之间,探索纺织如何编织了人类的历史。
纺织品,一个驱动技术进步、商业繁荣、政治动态和文化交融的核心载体,显露其对文明的深远影响。从古埃及的羊毛到中国的丝绸,波斯特雷尔精妙地述说了布匹贸易如何塑造古代社会、纺织业如何推动社会革新。她通过考古、经济和科学技术的研究成果以及亲身实践和深入访谈,为读者带来对纺织历史的全新认识。这本书不仅是对过去文明的回顾,更是对未来纺织科技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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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文明的经纬
影响最深远的技术是那些业已消失的技术。它们把自己编织进日常生活的结构中,直到与之融为一体。
——马克·韦泽(MarkWeiser),《21世纪的电脑》,《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American),1991年9月
1900年,一位英国考古学家做出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阿瑟·伊文思在克里特岛发掘出了克诺索斯宫殿建筑群,他后来凭借这一考古发现而被封为爵士。宫殿遗址上有错综复杂的建筑和华丽的彩绘壁画,见证了一个高度发达的青铜时代的文明,比在希腊大陆上发现的任何一个文明都古老。伊文思是一个受过古典教育,又充满诗人气质的考古学家,他把这里消失的居民命名为“米诺斯人”。在希腊传说中,克里特岛的第一位国王米诺斯要求雅典人每隔九年送来七对童男童女,用于献祭米诺牛。
“在这里,”伊文思在一篇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里写道,“代达罗斯建造了迷宫,这是米诺牛的巢穴,他还在这里制作了翅膀——也许是帆——他和伊卡洛斯借助它们飞越了爱琴海。”也正是在克诺索斯,雅典英雄忒修斯顺着解开的线团穿越迷宫,杀死了凶猛的公牛,又循着细线逃出了迷宫,重获自由。
就像之前的特洛伊城一样,这座传说中的城市也被证明是真实存在的。考古发掘揭示这是一个使用文字、组织完善的文明,与巴比伦和埃及一样古老。这一发现也揭示了一个语言之谜。除了艺术品、陶器和宗教仪式用品外,伊文思还发现了数千块泥板文书,这些泥板文书上刻着他曾在古器物上看到过的文字,正是这些古器物最初吸引他来到克里特岛。他辨认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另外还有一些象形文字,这些象形文字表示的是物品,比如公牛头和瓿,还有一个在伊文思看来是宫殿或塔的东西:一个在对角线上平分的长方形,顶部有四个尖刺。但他看不懂这些泥板文书。
尽管伊文思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他还是没能破译这些文字。直到1952年,他去世11年后,其中一种文字才最终被确认为希腊文的一种早期形式。另一种文字的大部分内容仍无法解读。但我们确实知道,伊文思把代表“塔”的象形文字弄颠倒了,完全误解了它的意思。这个象形文字描绘的不是一个有雉堞的城垛,而是一块带流苏的织物,或者可能是一台加了经纱的织布机。它的意思不是“宫殿”,而是“纺织品”。
激发了救命线团故事灵感的米诺斯文化保存了关于大规模羊毛和亚麻生产的详细记录。在克诺索斯出土的泥板文书中,超过一半是关于纺织品的记录。一位历史学家写道,这些记录跟踪“纺织品的产量、羊羔的出生数量、每头羊的产毛目标、羊毛征收者的工作、分派给工人的羊毛数量、接收成品织物的情况、向隶属人员分配布料和衣物的情况,以及宫殿仓库中储存布料的情况”。一个季节中,宫殿作坊要加工7万~8万头绵羊的羊毛,纺织60吨羊毛,这一数字是惊人的。
伊文思忽略了这座城市的财富来源及其居民的主要活动,即克诺索斯是个强大的纺织业城市。与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许多人一样,这位开拓性的考古学家忽视了纺织品在技术史、商业史以及文明史上的中心作用。
参观织布机(书内插图)
我们这些身上不长毛的猿人和我们的织物共同进化。从出生时披上毯子开始,我们就置身于纺织品的包围之中。它包裹我们的身体,装扮我们的床,覆盖我们的地板。我们使用的安全带和沙发垫、帐篷和浴巾、医用口罩和强力胶布都是用纺织品制作而成的。它无处不在。
然而,把阿瑟·克拉克关于魔法的著名格言反转过来,就是任何完全为人类所熟悉的技术与自然没什么区别。它似乎是直观的,是显而易见的——完全和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以至于我们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织物的世界,就像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阳光和雨水的世界一样。
我们习以为常地说着祖传的比喻——“如坐针毡”(ontenterhooks)、“一头亚麻色的头发”(towheaded)、“疲惫不堪”(frazzled)——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谈论的是织物和纤维。我们重复着陈词滥调:“编造”(wholecloth)、“命悬一线”(hangingbyathread)、“彻头彻尾”(dyedinthewool)。我们搭乘班机(airlinesshuttles),穿梭于车流中(weavethroughtraffic),紧跟评论趋势(commentthreads)。我们谈论寿命(lifespan)和副产品(spinoff),却从未想过为什么拉出纤维、捻成细线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我们比喻的语言之中。我们处在纺织品的包围中,但基本上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忘记了每一块织物所蕴含的知识和成就。
然而,纺织品的故事就是人类聪明才智的故事。
发展农业既是为了获取食物,也是为了获取纤维。节省劳力的机器,包括那些工业革命时期的机器,都是出于对纱线的需要而被发明的。化学的起源在于布料的染色和精细加工;二进制码的起源——以及数学本身的某些方面——则在于编织。就像香料和黄金一样,对织物和染料的追求也吸引着商人跨越大陆,吸引着水手探索陌生的海洋。
从最古老的时代到现在,纺织品贸易促进了远距离交流。米诺斯人出口羊毛布料,其中一些染成了珍贵的紫色,最远出口到埃及。古罗马人穿戴来自中国的丝绸,其价值堪比黄金。纺织业为意大利文艺复兴和莫卧儿帝国提供了资金,从而给我们留下了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和泰姬陵。它传播了字母文字和复式记账法,催生了金融机构,并助长了奴隶贸易。
印第安人织布
(书内插图)
纺织品以一种既微妙又明显、既美丽又可怕的方式,塑造了我们的世界。
纺织品的全球历史揭示了文明自身的特征。我使用这个术语不是为了暗示道德优越感或一种不可避免的进步的最终状态,而在于以下定义所表明的更中性的含义:“知识、技能、工具、艺术、文学、法律、宗教和哲学的积累,它介于人和外部自然之间,是人对抗敌对力量的堡垒,如果没有它,人就会被毁灭。”这个描述抓住了两个关键的维度,它们一道将文明与其他相关的概念——比如文化——区分开来。
文明是累积的。它存在于时间之中,今天的版本是建立在以前的版本之上的。一旦这种连续性被打破,一个文明就不复存在了。米诺斯文明就消失了。相反,一个文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断进化,尽管构成它的文化消失或无可挽回地改变了。1980年的西欧在社会习俗、宗教习惯、物质文化、政治组织、技术资源和科学认识等方面都与1480年的基督教世界截然不同,然而我们认可两者都是西方文明。
纺织品的故事证明了这种累积的特征。它使我们得以追踪实用技术和科学理论的进步和互动:植物的种植和动物的饲养,机械创新和测量标准的传播,图案的记录和复制,化学品的使用。我们可以看到知识从一个地方传播到另一个地方,有时是通过书面形式,但更多时候是通过人类交往或商品交换,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文明相互交织在了一起。
其次,文明是一门生存技术。它孕育出许多人为或自然发展而来的、有形或无形的人工产物,它们为脆弱的人类抵御大自然的威胁,并为世界赋予意义。为人类提供保护和装饰的纺织品,就是这样的产物。它所激发的创新也是如此——从更好的种子到织出的图案,再到记录信息的新方法。
文明除了保护我们免受冷漠的大自然带来的危险和不适,还保护我们免受他人造成的威胁。理想情况下,它能让我们和谐相处。18世纪的思想家用这个术语来表示商业城市中的思想和艺术修养、交际活动以及和平互动。然而,不存在有组织的暴力行为的文明实属罕见。在最好的情况下,文明鼓励合作,抑制人类的暴力冲动;在最坏的情况下,它放纵人类去征服、掠夺和奴役。纺织品的历史揭示了这两个方面。
它还提醒我们,技术远远不只意味着电子产品和机器。古希腊人崇拜雅典娜,将其视为技艺女神——所谓“技艺”即工艺和生产性的知识和文明的技巧。她是橄榄树、船只和纺织术的赐予者和保护神。希腊人用同一个词来命名他们最重要的两项技术成果——织布机和船桅都被称为“histós”,又根据同一个词根,将船帆称为“histía”,字面意思就是“织布机的产物”。
织布就是设计,就是发明——用最简单的元素来设计功能和美。在《奥德赛》中,当雅典娜和奥德修斯密谋时,他们是在“编造一个计划”。“织物”(fabric)和“编造”(fabricate)有一个共同的拉丁语词根“fabrica”,意为“制作精巧的东西”。与此相似,文本(text)和纺织品(textile)也是相关联的,它们都源自动词“texere”,意为“纺织”,而“texere”又和“techne”一样,是从印欧语系中的单词“teks”衍生而来的,意为“纺织”。顺序(order)和法语中表示电脑的单词“ordinateur”一样,都来源于拉丁语中的“ordior”,读书纺织品如何钩织出人类文明的现代面貌意思是设置经纱。法语单词“métier”表示贸易或工艺,也用来表示织布机。
这样的联系并非仅仅出现在欧洲语言中。在基切玛雅(K’iche’Maya)语中,表示织布图案和书写象形文字的术语都使用词根-“tz’iba”-。梵语单词“sutra”,现在指的是文学格言或宗教经文,最初的意思是细绳或线;“tantra”一词指的是印度教的或佛教的宗教文本,来自梵语中的“tantrum”,意思是“经纱”或“织布机”。汉语中的“组织”,也是组合、交织的意思,而“成绩”,最初的意思是将纤维捻在一起。
织布是一种创造性行为,与其他创造性行为一样,是高超和精细技艺的象征。哲学家大卫·休谟在1742年写道:“我们能指望一个不知道如何制造手纺车,也不知道如何利用织布机的民族,有能力组建一个好的政府吗?”这种知识几乎是人人都懂得的。很少有人不纺纱织布,也很少有社会不从事与纺织品相关的贸易。
《捣练图》局部(书中插图)
纺织品的故事就是一个由著名的科学家和被遗忘的农民、逐步的改进和突然的飞跃、重复多次的发明和偶然一次的发现组成的故事,一个由好奇心、实用性、慷慨和贪婪驱动的故事,一个关于艺术和科学、女人和男人、意外的发现与有计划的实施、和平的贸易和野蛮的战争的故事。简而言之,这是人类自身的故事——一个发生在每一刻、每一地的全球性故事。
就像精心设计的西非条纹布一样,《文明的经纬》一书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整体,每一部分都由自己的经纱和纬纱交织而成。每一章的经纱都代表了纺织品旅程中的一个阶段。我们从生产纤维、线、布和染料开始,然后像织物本身一样,转移到商人和消费者。我们回到对纤维的新视角,与那些在20世纪彻底改变了纺织品的创新者以及如今一些希望用织物改变世界的人见面。在每一章中,大致按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书写。可以把经纱看作这一章的“是什么”。
纬纱构成的是“为什么”——纺织原料、制造商和市场对文明的特征和进步产生的一些重要影响。我们探索“天然”纤维背后的技巧,并发现纺纱机引发经济革命的原因。我们研究布和数学之间的深层关系,以及染料告诉我们的化学知识。我们观察“社会技术”在促进贸易方面的重要作用,对纺织品的渴望如何扰乱世界的众多方面,以及纺织品研究甚至吸引纯理论科学家的原因。纬纱为这一章的历史提供了更广阔的背景。
每一章都可以单独阅读,就像一块肯特布可以制成一条披肩一样。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它展示了一幅更大的图案。本书讲述的是从史前一直到不久的将来,人类过去在编织、现在仍然在编织的文明的故事。
作者:弗吉尼亚·波斯特雷尔
文:弗吉尼亚·波斯特雷尔编辑:金久超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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