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 海蜻蜓
撰文 | 乔夏
图 | 程青松
2021年初，程青松发了一条微博，分享男友为他创作的歌曲，文字中写到“脱单了！还有两天，我的男友就年满19岁。现在大一。他自己作词作曲为我写了这首歌”。随后“程青松出柜”迅速冲上微博热搜第一，话题量高达8.9亿，堪比流量艺人。
突如其来的热搜，在程青松眼中，不过是“自己最近15年里经常分享的生活日常”。
从博客时代开始，程青松一直保持高频发布社交媒体动态的习惯，他的微博“导演程青松”可见的动态超过了40万条，微信朋友圈虽设置一个月可见，但一天5、6条是常态。
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过是被“流量为王”的时代又一次推到人前罢了。
这距离2005年他第一次通过博客坦诚同志身份已经过去了16年，但国内公开出柜的公众人物依然寥寥无几。
娱乐圈的江湖传闻里，一些被民众默认为同志的公众人物，私下也会对程青松的公开出柜表达支持，但是，他们自己是绝对不肯站出来的。
程青松直言“中国明星出柜的时代还没有到来，别说出柜，离个婚弄不好都会丢掉大陆市场，现在越来越不太可能”。
“因为人是非常现实的，而我有非常理想主义的一面。”
程青松出席第70届戛纳电影节
从“程闯”到“程青松”
文革结束伊始，山城重庆在江水雾气里醒来。彼时百业待兴，电影自然也刚刚恢复放映，人们结束了只有10个样板戏可看的时代，电影院总是满场，稍有延迟便无票可买。好在程青松的父亲认识小城的电影放映员，总能带着兄妹三人在放映室里蹭到位子。
每次看完电影，身为中文老师的父亲总会布置作业，要兄妹几个在第二天将电影里的故事以小作文的形式复述出来。
年幼的程青松不仅乐于完成父亲的作文任务，更热衷于向身边没有机会看到电影的伙伴分享电影故事。小孩子的分享不免带着炫耀的洋洋自得，逼得听众听完觉得这电影很好，才算心满意足，因此，如何将电影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就成了少年程青松不自觉而为之的训练，他后来向人提及这段经历，笑称这是他的电影童子功。
到了中学的程青松，已经学会不上晚自习，带着几个班上同学逃课去看电影，偶尔被班主任抓包，少不得要挨顿批评。程青松将自己对班主任的不满写进作文，毫不客气地称其剥夺了学生对艺术的热爱。
桀骜的本钱，源于他高一时已经开始在当时全国最著名的电影杂志《大众电影》上发表文章。程青松至今记得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有个根正苗红的题目《充满希望的一年》，内容是对当年上映的电影的点评。指点电影江山，以此为始。
程青松高中时期在《大众电影》发表的文章
这样的少年激扬若无家人的支持是无法想象的，例如父亲的电影和文学启蒙，然而，支持并非全然的任子女发挥，程青松的父母虽非保守之人，却也囿于时代与自身所限，不免对子女有许多基于世俗标准的要求，例如程青松同样文科甚佳的兄长，因有文理全能的本事，便被父母要求选择更被大家看好的理科专业；严重偏向文科的程青松倒因为偏科而得以追随自己的心意。
程青松说自己从小就是兄妹三人中最无法无天的那一个，连名字都是自己改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叫“程闯”，长大后他在电影中听到一首歌，觉得特别好听，歌中唱到“泰山顶上一青松”，便一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程青松”。
一个人想要真正成为自己，几乎可以算作中国人面临的最大难题之一，但程青松对此有种天然的骄傲：“从小，所有想要改变我的人全部徒劳无功，没有一个可以做得到”。
他想起一个小时候的故事，年幼的他曾经想要穿着妹妹的裙子出门，被父母阻止而不得实现。他虽然为这个事情不开心，却没有为了反抗而刻意为之，但幼时的想法一直没有忘记，成名后他在出席颁奖典礼时，多次以裙装登场，圆了幼时未能实现的念想。
担任女同电影《美丽》监制的程青松裙装出席电影节
“最大的荣耀”
程青松对文学和电影的热爱，也受到了高中语文老师的肯定和欣赏，经常让他在班上朗读自己的作文。这个“年纪轻轻、教授语文，又会打排球”的男老师，成为了程青松迷恋的对象。
在许少年的故事里，这通常只是一段秘而不宣的懵懂情愫，程青松却敢于把自己对老师表露爱意的日记，附在寒假前的期末考卷后面，好让老师在批改寒假作业时可以看到。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所谓同志的概念，只是无法克制内心表达爱慕的冲动。次年开学，程青松小心翼翼地观察老师对他的反应，生怕从此被老师当成怪物。
幸运的是，老师对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按照一贯的样子，在新学期的课堂上表扬了他的文章。
这给了程青松更强的自信和勇气。他说自己在此后的每一段恋爱关系中，都是积极主动者，遇到喜欢的人，会自信地展开追求。
三年之后，老师调离程青松所在的中学，两人的联系却维持至今。老师鼓励程青松考电影学院，数年后自己也在重庆成立了影视公司，彼此欣赏的师生成了默契合作的同行。
“他太太和我也是好朋友,我们后来交流过这些事，她说，她的丈夫、我的老师，一直以我为他最大的荣耀。”
县城风波
程青松事实上的第一次出柜，发生在故乡重庆，那一年他十八岁。
1987年，程青松初恋男友的母亲发现了两人的恋情，没多久，这段恋情伴随着男友母亲的激烈反对，成了县城里人尽皆知的“丑闻”。男友的母亲为了拆散一对年轻的恋人，跑到程青松当时工作的电影发行放映公司反映情况，直到将两人调离不同地方工作才罢休。
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县城的人们对此事的态度是比歧视更轻蔑的无视；毕竟，中国民间自古对同性之爱算得上宽容。在县城的乡亲眼中，两个同性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和异性恋爱，但凡开始一段“真正”的恋爱，同性之情必定会消失。
程青松的母亲递给他一本《大众医学》，上面有关于“同性之间的恋情是否属于精神疾病”的讨论，但程青松完全顾不上，他满脑子里只有爱情。相比异样的眼光或流言，程青松真正感到打击的，是自己的爱情似乎已经被周围的世界盖棺定论：必定消亡。
不甘于此的两个年轻人以更浓烈的爱意驳斥俗世，“事情闹开后，我和男友被迫分开，我在县城下面的镇上继续电影放映的工作，要坐船回到县城才能见到他，所以，我每个月的工资就全部用来坐船。午休的短暂时间里，我坐船到县城和他约会，两人在江边廉价旅馆腻在一起，一两块一次的旅馆——那个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也不过50多块钱；可是那时候正年轻，每天都腻在一起。”
沉迷爱情中的两人，曾策划私奔去广州，哪怕只能去做些体力活儿，只要能够逃离无法容忍爱情的故乡。可惜这样的谋划均以失败告终，从小城逃亡，并不比在小城恋爱更简单。
数年之后，程青松终于从故乡逃亡了，只是换了一条路——他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
“这个城市已经没有我的爱情了，我能逃离的方式只有考大学。
程青松专业第一名成绩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程青松进入了中国电影家协会工作，这是中国电影界最权威的官办协会，也是金鸡奖、百花奖的主办方之一。程青松少年时发表过作品，并为之着迷的《大众电影》，也正是中国电影家协会旗下的杂志。
2005年，互联网进入博客时代，韩寒、徐静蕾等最早尝试的明星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自媒体顶流，程青松也通过博客渐渐进入大众的视野。
但当时交往的男友却因盗窃被捕，程青松不顾朋友的反对，毅然选择帮助前男友打理各种法律事务、聘请代理律师。他坦承这其中无不无对恋情复燃的渴望，亦有情欲之外的“义”。事后，程青松以《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为名，将这段经历写成一篇博客。
在他的世界里，记录和分享关于爱情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原本只是宣泄自己忧心的网上日记点击量迅速过亿，程青松故乡重庆晚报的一名记者看到博客后主动联系程青松，求证此文是程青松写的小说还是本人的亲身经历。
“当时大概想了三秒钟，然后我说是我本人的经历，我想试试公众对这件事的反应。”
当年在老家县城，他已经历过被全世界反对，他逃了出来，但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事情经由平面媒体，扩展到更大范围的网络媒体，鲜有公众人物公开性取向的国内瞬间被程青松公开出柜引燃，自此，程青松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知名度”，以少数公开出柜的大陆公众人物被不断提及。
金扫帚和彩虹奖
公开出柜并未阻碍程青松事业的发展，四年后他迎来了事业发展的高峰。
2009年，他首次出任第27届金鸡奖颁奖典礼总导演和总撰稿，同年创办了《青年电影手册》和中国电影金扫帚奖。
从1999年起，他就开始持续参与金鸡、百花、长春等国内重大电影节的幕后工作，这让他一直和中国的优秀电影工作者们保持密切的联系，也让他练就了一项独特本领，他能非常快速精准地说出，每个导演、演员的代表作品、所获奖项和合作情况。刘晓庆称他为“中国电影的百科全书”。这些为他创办《青年电影手册》和金扫帚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张艺谋出席青年电影手册年度盛典
与金鸡百花奖评选最佳不同的是，金扫帚奖评选的是最烂，而最烂的提名常常是当红的流量明星，这让程青松再度在网络上陷入巨大的争议。
面对争议，程青松早已见惯不怪。他认为，出柜、分享恋爱、电影批评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容忍不同的人和批评的声音，那么究竟是谁的错呢？
有一年他和好友郝蕾去巴黎参加一个电影节，他问郝蕾，你最讨厌的词语是什么？郝蕾说：“特立独行。你看我们俩在巴黎街头，都是最普通的人，为什么回到国内就变成了特立独行的人？”
程青松和郝蕾在巴黎街头
程青松“特立独行”的出柜，对恋爱真性情的分享，让他成为很多女演员、女导演愿意走近并吐露心声的男闺蜜。
“她们都叫我暖男，我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安慰别人的能力，身边很多朋友遇到什么难事儿都喜欢来找我”。
有一次他过生日，邀请刘晓庆、郝蕾、颜丙燕、田海蓉等好友一起唱KTV，席间他组织大家玩“碰蛋”游戏，说今天是名符其实的影后大战，各位影后的头衔他都如数家珍。
生日派对上的程青松和颜丙燕
好友们也成为了金扫帚奖和青年电影手册最坚定的支持者。
“其实整个行业都还是蛮支持我的，所有骂声基本都是来自不明真相的粉丝。那些粉丝来攻击我，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对事不对人，一个人演了一个烂片，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仅仅是演的一部不怎么优秀的作品而已。”
2007年，超女快男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北京的同志社群组织，曾模仿举办名为“非常帅歌”的比赛，邀请程青松和崔子恩两位出柜名人担任评委，程青松主动邀请了李佳、洪启、潘婕、刘孜、魏佳庆等明星一同前来为活动站台。
对于同志社群的邀请，只要时机允许，他都愿意出一份力，常常主动动用自己的人脉，邀请明星一起参与，为同志站台发声。
以青年电影手册为平台，程青松制作了《华语同志电影20年》特辑，梳理华语影坛同志电影20年的发展。
在出版《爱情电影圣经-影史100佳爱情片》特辑时，对方要求删除其中的同志电影，程青松坚持不得删除，他说“如果非要删，那标题也必须改成100佳异性恋爱情电影。”
《华语同志电影20年》与《爱情电影圣经-影史100佳爱情片》封面
在他的坚持下《春光乍泄》、《断背山》、《欲望法则》等经典同志影片最终在100佳片单中保留。
2011年，首届中国彩虹媒体奖将“年度同志致敬人物奖”颁给了程青松，表彰他对提高同志社会能见度做出的贡献。
程青松参加台湾同志大游行
帅哥是不敢出柜的
尽管获得了同志公益机构的致敬和表彰，同志社群内部却有声音认为他不是“理想的同志代言人”，因为他并非帅哥，无法对外展现“更美好的形象”。
程青松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因为，中国的帅哥是不敢出柜的。
“在中国，一个人可以因为好看获得很多别的东西，同时，他又会因为自己的性取向失去很多东西。两相对比，他怎么敢出柜？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会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当下的环境，也许能够以腐卖点，帮助男演员迅速走红；但是，真正的同志演员对于自己的性取向，都讳莫如深。”
成名后，程青松像许多公众人物一样经常获得各种活动邀约，抛开其中与专业相关的活动，余下活动，大都刻意回避其“性少数”身份。
不论是回到母校讲座，还是与故乡的领导会面，他的身份都只是一个知名电影人，而他的性取向依然属于避免言说的灰色地带。
不过，对程青松而言，外界的看法从来不会影响他，他也从未想过要做同志代言人，他只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程青松担任策划的电影《红花绿叶》荣获金鸡奖
在他高频更新的社交媒体中，电影、同志、恋爱是三大永恒的主题。
在冲上微博热搜后，为了保护当时刚满19岁的男友，程青松主动提出了分手。
“年轻时觉得爱是拥有或占有，现在完全变了，我现觉得爱情是给予，你去给爱就行了，不能说去要求对方还回来。幻想占有和拥有别人，都是自己的幻觉，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但爱是可以彼此分享的。我觉得自己爱的能力变得更强了。”
一年之后，2022年5月20日，程青松在微博和朋友圈发了一张图，图片上是他和现男友一起佩戴情侣手串的特写，这次没有更多文字，只写了三个字“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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