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淑琴在睡眠门诊接待了20多年患者,多数时候,坐在她面前的人面色凝重,他们的痛苦很难具体描述,也很难被旁人理解。
“睡不着觉能有多大事儿呢?你熬3天试试,第4天准倒头就着。”“夜里睡不安稳,白天再补一觉不就行了吗?”“嗜睡不是天生的吗?这还算病?”
他们总是面对这样的疑问,但黑夜漫长到忍无可忍,或者这种痛苦已经诱发了其他疾病,他们意识到“我病了”,于是走进医院。
不管是长期睡不着,还是一直睡不醒或是睡不踏实,甚至睡梦中有类似殴打他人的诡异行为,在临床上都属于睡眠障碍。2001年,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内科睡眠中心成立,睡眠障碍被逐渐当做一个独立的疾病来诊断、治疗。
从那时候起,詹淑琴开始与睡眠障碍深度“过招”,从耄耋老人到青少年儿童,一个个被“觉”折腾得够呛的患者来找她寻求帮助。除去诊断、开药,更多时候,詹淑琴听他们说话、理解他们、开导他们。
宣武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睡眠中心负责人詹淑琴。 受访者供图
3月21日是第22个世界睡眠日,以下是新京报记者和宣武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睡眠中心负责人詹淑琴的对话。
“要不了命”的痛苦病
新京报:什么契机下神经内科开设了专门的睡眠中心?
詹淑琴: “睡觉好吗?”这是我们在神经内科门诊给患者看病时经常问的一句话。过去,睡眠障碍常被看做是其他疾病的一个表现,多数临床医生认为,治疗了诸如神经疾病、精神疾病、耳鼻喉和呼吸系统疾病以后,睡眠问题会随之解决。
后来我们发现并非如此,睡眠障碍应该被更加重视,也应该被当做一个独立的疾病来系统诊断、治疗。
在睡眠中心成立前,我们就会诊断睡眠障碍疾病,有人失眠几十年,来看病的时候和我说,“快被折磨死了”“痛不欲生”“坚持不住了”。也有人夜里有过自杀行为,很多次已经站在了窗户边,但最终克制着自己没有跳下去。我还记得有一位女患者,产后不久就失去了孩子,重大刺激下她连续多天不睡觉,坐在我对面哭得撕心裂肺。
即便在医院,睡眠障碍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哪怕是临床医生,也觉得这个病“要不了命”,患者能吃能喝,能动能走,白天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实际上,患者的痛苦常人难以感同身受。我是个比较容易共情的人,希望能帮助患者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从睡眠中心成立23年来一直在做这个领域的治疗和研究。
新京报:这23年里,你觉得患者群体有没有呈现什么特点和变化?
詹淑琴:最明显的感受就是病人越来越多了,2001年全年,我们在每周有医生轮流坐诊睡眠障碍门诊的情况下,总共接诊870人。现在我们中心5位医生坐诊睡眠障碍门诊,每年接诊人数超过1万,这还远远不能满足患者的需要。
早期患者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失眠”上,随着就诊人数的增加,医学界对疾病研究的加深,越来越多类型的睡眠疾病被诊断出来。比较好的一个趋势是,在过去,很多人不把失眠当病,症状持续十几二十年甚至三十几年才来医院,或者只是在看别的病时顺带说一句,“睡不好”。而现在,人们知道医院有专门看睡眠的门诊,哪怕被睡眠障碍折磨了不算太久,也很快意识到“我病了,我需要就诊”。
新京报:常见的睡眠疾病有哪些?
詹淑琴:我们现在可诊断的睡眠疾病大约有90多种,失眠在其中发病率最高,大约占70%。入睡困难、中途醒或早醒、睡眠时间短但白天又非常亢奋、大脑过度觉醒,这都属于失眠,失眠多和其他疾病并发。
失眠大家容易理解,而“一下子就睡着”也是病,叫做发作性睡病,通常是在白天过度嗜睡,严重的时候可以“秒睡”,患者还可能产生睡眠幻觉、睡眠瘫痪。除此之外,不宁腿综合征、睡眠行为异常也是临床上比较常见的睡眠疾病。
睡眠像一个警示器
新京报:不同类型的睡眠疾病高发于哪个群体?
詹淑琴:失眠存在于各个人群,高发于白领、骨干、精英群体,他们面临的学习、职场、生活情况复杂,精神压力大,大脑总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哪怕身体并未达到焦虑或者抑郁的病症状态,但是睡眠会像一个警示器,作出“靠前”反应,较早出现问题。更年期、老年人群以及一些慢性病人、躯体疾病患者也容易有失眠症状。失眠发展到一定程度,属于功能疾病,就需要吃药治疗,情况严重的甚至需要长期服药,很难完全恢复正常。
发作性睡病常发于儿童青少年群体,在我国每2000个人当中有一个患者,被列为罕见病。我们医院早期一年只能诊断十几例,随着近几年公众对于睡眠疾病的认知提高,病人发现后及时就医,医院间合作建立了发作性睡病的诊治联盟,医生识别率和诊治水平提高,现在我们发作性睡病诊断例数提高到一年100到200例。发作性睡病患者每天都会发病几次,儿童青少年常因猝倒发作、睡眠瘫痪而无法正常学习和生活,因此也易出现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另外也比较容易出现肥胖、代谢紊乱、呼吸睡眠暂停、心血管疾病等风险。
不宁腿综合征、睡眠行为异常多发于中老年人。
宣武医院神经内科睡眠中心团队,中间为詹淑琴。 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睡眠行为异常是怎样一种病?和人们常说的“睡不安稳”一样吗?
詹淑琴:睡眠行为异常就是睡觉做噩梦,梦境诱发了现实行为,比如睡觉时在床上拳打脚踢,甚至殴打身边人。睡眠行为异常在中老年群体的发病率在2%左右,这个比例已经不小了。在我们近几年的研究中发现,梦境相关的行为异常高度提示为神经系统疾病,可能是帕金森、老年痴呆的前期表现,50%的帕金森患者都有睡眠行为异常的情况。
先把睡眠还给孩子
新京报:失眠跟精神、心理问题在多大程度上存在相关性?
詹淑琴:从临床上看,失眠人群当中50%有精神心理的问题,患有精神心理疾病的人90%以上会出现失眠症状。
有个来看病的中学生和我讲,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觉得很紧张。学业负担、青春期问题、亲子关系等原因,让这个孩子处于巨大的压力下。像这样的患者,其实是需要去看精神科、心理科的,但我不会贸然给出这样的建议,因为多数人有病耻感,我会尽可能在我的门诊和他“谈心”,首先要理解失眠带给他的痛苦,再让他聊聊自己生活里存在的问题,找失眠的症结。
一部分医生认为,失眠是焦虑症、抑郁症的一个表现症状,把焦虑、抑郁治好了,失眠也就随之好了。但我认为失眠是一个独立疾病,只是和焦虑、抑郁共病的概率大,二者是一种并行的关系,同时也相互影响。失眠会加重焦虑、抑郁,焦虑、抑郁也会加重失眠。所以我的建议是失眠和焦虑、抑郁应该同时治疗。
新京报:对于已有的睡眠障碍,应该立即借助药物治疗吗?还是有其他的方式来缓解?
詹淑琴:以失眠为例,在我接诊的患者里,有30%到50%的人其实是不用吃药的。人体有很强的修复能力,偶尔出现一些晚上睡不着觉的情况,大多数人是能够调整过来的,不至于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要崩溃。
但如果失眠影响健康和工作甚至造成了公共危害,比如开车时出现大脑混沌的情况,社交场合发生意外,就要引起高度重视,找医生诊断,对症下药。
相对于疾病来讲,失眠其实更像是个社会问题。年轻人熬夜、晚睡是常态,他们在逐渐挑战人的极限,是生活方式的不恰当引发了睡眠疾病。本该有充足睡眠的青少年,现在也“睡不着”了,他们出现在门诊的比例已经越来越高。
新京报:青少年的睡眠问题大多由什么引起?
詹淑琴:很明显的一个现象发生在疫情期间,许多孩子在家上网课,长时间使用电子产品,再加上本身自控能力不高,导致作息紊乱,黑白颠倒。他们的睡眠问题不是由疾病导致的,而是跟不规律的生活方式等外因有关。
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鸡娃”“内卷”这样的情况让孩子们身体和心理的压力都过大,儿童青少年的生物钟节律本身就比成人要延迟,学校的作息安排让孩子们起得太早,回家后,孩子们又被家庭作业、父母给报的课外班填得满满当当,睡觉晚。长期处于压力又缺觉中,等这些孩子们长大,会成为睡眠门诊未来的患者。
这不是吃药能解决的问题,我呼吁全社会,先把睡眠还给孩子们。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实习生 张新惠
编辑 刘倩 校对 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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